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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味杂记

录入时间: 2020-06-12      浏览:485

汉味杂记(音频入口)

作者:樊星

有没得“汉味”?

好像说不上来。

说没得?你只要去南京、上海这些和武汉处在同一纬度上的城市走走,回头来再运一运——武汉人把品味说成“运味”——就发现:“汉味”绝对存在!

那“汉味”又是么味呢?不错。武汉人的口音有特点,所谓“汉腔”。“汉腔”比南京话、上海话,哪个粗?哪个婉转?当然是“汉腔”粗啰。武汉人说话喜欢带“码子”,是有名的。不是有句俗语么?“四川的娃子,湖北的老子。”

就是说:四川人说话好带“娃”,湖北人说话好充“老子”。

除此之外,武汉的建筑也有些特点:黄鹤楼就仅此一家,别无分号吧。但,也只一座黄鹤楼呀。江汉关一带的洋建筑不活脱脱是上海外滩的摹本么?

的确。冇得纯正的“汉味”。

随便举个例子:武汉小吃,举世知名,还上了中央电视台的。但武汉小吃的正宗品味是么事?说不上来。五芳斋的汤圆是宁波味,福庆和的米粉是湖南味,谈炎记的水饺是北方味,老通城的豆皮是武汉特产,但据说也是一个御厨从宫廷中带出来的,搞了半天,还是源出北方。蔡林记的热干面也是武汉特产,可是面食本来就不是武汉人主食,而且从热干面的佐料丰富来看,我怀疑它是四川担担面的变种。苏味讲究甜,川味讲究麻辣鲜,粤味讲究清淡,武汉人呢?随么味都能吃得热火朝天。由此可见,武汉人胃口杂。武汉人泼辣。

武汉人泼辣,不仅在吃,而且在适应力上。

武汉气候有特色。热起来就成有名的“火炉”,冷起来冰天雪地,像个冰窑。北方人过不惯武汉的夏天。南方人受不了武汉的冬天。只有武汉人,“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”,潇洒得很。热天屋里住不得了,竹床躺椅往马路边一摆,就吃瓜,就聊天,就下棋,到了后半夜,再消消停停地睡。不分男女老幼,家家如此,年年如此。街头乘凉大军气势之雄壮,是武汉的一大特色吧。天冷起来了呢?屋里没得暖气,就生个火炉。晚上睡觉,抱个热水袋,身子一缩,两耳不闻窗外风,也过得蛮好。这就叫:热也热得,冷也冷得。有么法?武汉的天气这么反复无常,发牢骚又有么用?只有泰然处之,才吃(读“掐”)得住。外地人吃不了的苦武汉人吃得住,这就叫泼辣,这就叫坚韧,这就是武汉人的“味”。

武汉的天气,冷就大冷,热就久热。究天人之际:武汉人怒则大叫,喜则大笑,精起来骨头里面熬出油(武汉煨汤堪称一绝),打起来“四海翻腾云水怒”(武汉人喜欢看热闹、喜欢“黄鹤楼上看翻船”)。这种多重性格的杂糅统一,与武汉气候的反复无常恐怕不无关系。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事:两个人常常为一点小事争执了起来,都要占强(不然就掉底子、丢面子了),于是气得浑身发颤,脸色苍白,于是骂得昏天黑地,尖刻狠毒,于是打斗者无形中便实现了“角色转换”,变成了两个表演者了!而这场表演马上便成为围观者的谈资。怒火与笑谈就这样奇特地组合在一起。而两个人的打斗若是被好心人拉开了呢?打斗者边走边还要吼些“你跟老子记到!”“你打得轻爽!”之类令人捧腹的话,以示面子未失、底子未掉。这就是武汉人常说的“要味”、“斗狠”。

但这种粗俗的打斗和围观又并不妨碍当事人追逐豪华、气派、体面、高雅。武汉人才不讲“不显山不露水”哩,武汉人就是显。武汉人的结婚消费曾高踞全国之冠,讲的也是“要味”。摆起排场来,打肿脸也要充胖子。

豪华气派的追求折射出武汉人“人往高处走”的向往,也掩饰着粗俗与泼辣的本相。但要是狭路相逢呢?那时为了“要味”、为了人比人不至于气死人,又不惜把粗俗与泼辣的本相显露出来,轻则大争大吵、指手动脚一番,重就大打出手、头破血流一场。高雅与粗俗就这么谱成了变奏曲。

武汉人就这么泼辣:能受苦能享受,能高雅能粗俗,能经受酷暑严寒的考验,能享受五湖四海的特产。武汉人就这么泼辣:能像河南人一样吃苦,像湖南人一样务实,又能像江浙人一样精明,像四川人一样幽默,还能像广东人一样追赶新潮。这就是“汉味”之杂。这就是武汉人的多重品格的奇特结合。

这一切,是“九省通衢”的地理环境使然。

这一切,也是反复无常的气候使然。

这一切,还是楚人先民“俗剽,轻易发怒” 的遗传因子发生的效应使然吧。南京有南京的骄傲:“江南佳丽地,金陵帝王州。”上海有上海的自豪:都市的象征,冒险家的乐园。

武汉呢?它的存在就仅仅是“九省通衢”?

NO,no,no.“天上九头鸟,地上湖北佬”的俗语尽人皆知。九头鸟是否仅仅是精明的比喻?我倒以为,“九头鸟”用来形容武汉文化的杂糅品格、斑斓色彩、武汉民风的多重特质、多副尊容,也是再好不过的象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