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”老通城”的艰辛创业之路

录入时间: 2023-01-13      浏览:122

曾宪德

我祖父曾厚诚,“老通成”(后更名“老通城”)创始人,原是汉阳永安堡九真山松树湾的贫穷雇农,1904年到汉口谋生。

进城后,祖父当过“野扁担”、苦力、茶房,后上轮船当茶房,跑单帮,在上海大开眼界,还将天官坊“通成酒楼”的价廉物美铭记在心。后落难到苏州,给富户当保镖,认识了我奶奶蒲守道。奶奶用她十多年当“梳头丫鬟”积攒的十元大洋给爷爷当本钱,回汉口“创业”。

爷爷从摆地摊、挑小担起家,后到吉庆街租房开“后成汤圆”小店达7年多,在大革命失败后的动乱中被迫停业,到万国跑马场当保镖。在跑马场,他听到湖北省银行在大智路口新建5家三层楼店面招租的消息,邀请老友(“祁万顺”等家)一同前往,自己租下3号,于1929年初开办“通成饮食店”。

眼光独到  冒险抓住商机

“通成”店面30余平方米,员工10余人,除了经营有基础的“干面食”(包子、粽子、汤圆、生煎、锅贴、发糕)和米酒外,还增加了“汤面食”(肉丝面、水饺等),与“祁万顺”比肩竞争。

餐馆要重视顾客,我耳熟的爷爷对店员的口训是:“要舍得把人家吃!”终于建立了价廉物美的口碑。他重视人才,同乡“饼子爷爷”手艺出众,掌柜唐爷爷则是他的重要智囊。

“通成”的“原始资本”中的每一个铜板,都浸透着我奶奶的血汗。唐爷爷赞过:“办好铺子不光靠好老板,还要个好老板娘!”奶奶有江浙小吃的绝艺,更重要的是她对员工的尊重关怀,有力帮助了爷爷事业的成功。

头两年,资金周转和生意并不理想。外因是英租界收回后,企事业单位大量关门,一般员工食客大减;大智路口也没有形成气候,餐馆消费主要在江汉路以上老华界。内因是帮会敲诈太多,数额可怕,而官、警勒索也猖獗。

据我叔叔曾幼诚回忆,当时利润较多的竟是卖香烟,其次是奶奶承担的万国跑马场小摊,她每天远行数十里,起早贪黑历尽艰辛,还差点被打劫而受伤。

1931年立夏后,大雨下个不停,爷爷敏锐觉察到恐有大灾,果断租下了1到9号的所有楼上(原先各租户做生意只租一楼门面)。几个邻居、包括实力比他强得多的“祁万顺”都很不理解:本来连天雨生意就很难做,还花这么多钱租房子?就因为银行说一签五年租金可打五折?

爷爷眼光独到,倾其所有资金,又靠人缘和信誉连买带赊,把那些楼上堆满了面粉、大米、木柴和煤球,还储存了些豆类和其他辅料,一些香烟。再用几口大缸腌满咸菜。不过他也担心:万一时间一长,粮霉了,烟潮了,可就只剩一身债了。他当着奶奶责怪自己:我这是在盼灾吗?莫遭雷打啊!

实际情况比爷爷想的更加可怕。7月中旬,后湖渍水已涨平铁路堤,局部地方水还漫过,汉口完全被洪水包围,地势稍低一点的街道都要涉水行走。物价也和水一样继续上涨,人心越来越惶恐不安,爷爷租了一条木船备用。

8月2日上午,当腐败官僚还公然在牌桌上陶醉时,洪水最先从单洞门如猛兽狂奔冲入汉口。很快一片铁路堤溃决,当天马路上被卷入洪水的达500人之多,爷爷也差点遇险。不少街巷水深已平房檐,就连地势最高的中山路(今中山大道),水深也有一人多。大量房屋倒塌,满街飘着死尸。

以后几天,爷爷带店员划船,参加上街救人义工。后交警开始带来民工搭设高桥,构筑临时行人通道。第三天,市政府才在烟土税捐项下,筹拨出了一笔款项办灾民施粥站。又过了一天,救济委员会终于“紧急”征调民船,装运蔬菜及生活用品到街巷出售(但次数和数量不多,贵得离谱)。

到中旬,除了木划子,主要道路都搭了高架跳板,算是可以维持市内行人交通了。但食品供应越来越紧张,粮价上涨数倍且和水位一样还在涨。各店铺基本关门歇业。尽管政府反复呼吁店铺开门,但响应者不多。隔壁的“祁万顺”因备荒不足,经营非常有限,没多久被迫半停业。陆续出现在水上的商家和小贩,其价格让民众叫苦。

爷爷因有充分的储备,便胸有成竹地又租了两条船,在店里四楼平台上大量蒸馒头、花卷,煮好干稀米饭。除在店门口架高台营业外,他还和奶奶分别带上店员划船沿街售卖。他们将食品装在篮子里,用竹竿递给高架桥上的行人和街边二楼窗口的客户。在粮、盐、菜、柴都濒临脱销、面临断炊的汉口,每天卖出对象超过千人。爷爷嘱咐“比市价低三成”出售,但也比平日上涨了几倍,汉口几乎没有几个餐馆能望其项背。

爷爷虽说赚了钱,内心却并不愉快,他对我父辈说:那些饿肚子的灾民,总像在他眼前打转,“该赚时候我们赚,也该回报,老天都看得到的。”吩咐店里每天专备一些稀饭和馒头,免费救济近处的灾民。还主动到商会义捐。展现了当时商界稀有的东西:良心!

水灾过后,市面很长时间仍不见好转,物价非但没很快回归,还继续上升了一段时间,汉口各业一片萧条,仅熟食小店就有50多家倒闭歇业。而“通成”令人瞩目,本钱和实力大上一个台阶,口碑也赢到了。水退后,爷爷主动上门还借款,有个债主吓了一跳,因为到处都在躲债,误以为是还不起债的人上门耍横。

多元发展  “ 蛋光豆皮问世

“通成”乘势发展,从两个方向优化品种:一是将现有的做精,例如将清炖莲子羹升级成了较高档的小吃。奶奶亲授的苏州官富人家享用的各种稀饭、羹类就多达十多种,深受附近散场后的戏迷、特别是女客的青睐。爷爷为此特地升级了餐具,以不同价位品种招揽不同消费层次顾客,高档的配上了金边细瓷碗。二是馒头包子品种大大增多,其中酱肉大包、锅贴小包、柳叶牛肉包等就有十多种,直到二十世纪末都声名不衰。

爷爷并非总是成功。他一度推出许多具有苏杭风格的甜食,如黄松糕、条豆糕、豆沙泥、鸡蛋发糕等,却因价格相对贵而多数人消费能力低,被接受的仅剩价廉又黄霜诱人的鸡蛋发糕,成为长年保留品种。“豆沙泥”虽好吃,但舍得买的人不多,不能创新亮点,后来便并入了酒菜。

这年中秋,爷爷回永安堡探望灾后父母,被老家传统食品“豆丝”启发,回店后推出清汤、糊汤、干炒豆丝,很受欢迎。

他想到玉贤集一个小摊有“摊好不切”的大张豆丝皮,便也试着做了,撒上葱花给家人吃。在全家称赞时,我父亲却说:“你的豆皮包过来就破了。我吃过武昌王府口‘杨洪发豆皮’比你这好吃多了。”爷爷得知那是道光年间就有的老店后,就专门过江去“偷经学艺”。后雇了一江夏落难厨师,推出了“蛋光豆皮”。一上市就很为顾客接受,很快被口传为“通成”的特色小吃。

爷爷不停步。有次与友人到三教街“邦可”西餐馆小坐,享受了一杯冰镇红茶水,立刻感悟“洋人太会赚钱了”,这一杯成本比一碗伏汁酒还低,价格却可买十几碗伏汁酒!他注意到,来这里的消费人群,除了洋人和几个穿洋装的,再就是有钱人家女眷,一般市民很少。于是想要对众多的穷人顾客,推出他们消费得起的冷饮产品。

当1932年炎夏到来,“通成”率先推出了冰镇绿豆汤、冰镇伏汁酒,立即博得了被酷热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汉口人的青睐,生意“爆满”。而冷饮成本低、制作工艺简单,销量一大,利润比卖传统小吃高出好几倍。

“通成”趁盛夏又推出一款“刨冰赤豆”,既是汉味,成本还低,受欢迎程度竟大大超过前两种,特别是青少年学生,放学后排队在门口等,刨冰大盆一端出来,立刻一片喊买声,不到半小时就卖光。这成为以后多年的保留小吃。

爷爷注重细节,每年提前两月与法租界“和利冰厂”签购冰合同(如果零买,每块重100磅两元钱,要去排队买牌子,再凭牌子等候领冰。签了合同,不但不用排队,还享受1元5角的批发价)。雇了专用板车,买了有防雨保温的棉箱笼运回。

同年,“通成”引进厨师,开始全面推出酒菜,其中来自咸宁的章师傅“瓦罐鸡汤”,成了最受欢迎的招牌菜。市民口传的“四大厨师”——章矮子(瓦罐鸡汤高手)、胡胖子(卤菜)、钟长子(苏菜风格)、姜麻子(苏菜风格),一时生意大旺。

大智旅馆  承担民族责任

为解决扩大经营的流动资金困难,爷爷又果断将租下的5家楼上改成了旅馆,并租下紧挨公新里的一栋三层楼房。他观察到,汉口要么高档旅馆、要么低档大排档,而流动较大的商人和一般中产阶级更需要中档旅馆。便在1934年开办了“大智旅馆”。他说:开旅馆雇人少、钱稳赚,是个“哑巴儿子”。果然大受市场青睐,营业额和利润大增。此后,他又投资参股了“万国旅馆”等多处项目。

当时,家父曾昭正就读于武汉大学。早在大水灾过后,“通成”大门外当街砍下4个“共党”的头,这让曾家看到当局的凶残,爱憎自然形成。“一二·九”运动期间,父亲将“大智旅馆”变成了爱国学生(学联、青年救国团等)的秘密活动场所,亦成为北平南下学生(“北平学生救国会”“民先”等)与武汉学联的接头地点。“大智旅馆”被学生称为“抗日饭店”(详见李锐、刘西尧、郭佩珊有关回忆录)。1937年5月,父亲被蓝衣社驻校机构认定为“共党嫌疑”开除。而我二姑曾竹恒、中文系才子李行夫(后成我二姑父)当即愤然退学,放弃文凭以示抗议。我读初中的叔叔曾幼诚竟也受牵连,被东湖中学的反动校长用拐杖痛打成重伤后辍学。

爷爷“望子成才”的梦想竹篮打水,曾一度气愤难忍要上珞珈山拼命,被祖母劝住。

父亲被武大开除后没有消沉,以更大热情投入抗日救亡运动,用半年多时间和李行夫合编了《大家唱》。1937年10月,第一集由光未然作序后自费出版发行,数月后第二集由冼星海作序出版,成为抗战初期发行量最大的爱国歌曲集。

1937年上海沦陷后,武汉第三次成为中国的政治中心,父亲全身心投入爱国歌咏运动,加入地下党组织的“业余歌咏团”。爷爷出于爱国心,让店子里“伤兵吃饭不要钱”,并支援流亡爱国人士,让上海“演剧二队”金山、王莹等数十人在大智旅馆免费住宿,还细心照护近乎残疾的进步文人高士其。在社会上,他低调参加了不少公益活动,博得了很好口碑。

“大智旅馆”和“通成”成了爱国文化人士最集中的地方,曾家也成了冼星海独自办公和创作的场所。父亲和冼星海、光未然等建立了亲密的战斗友谊,并积极参加三厅组织的爱国活动,成为“中华全国歌咏协会”领导成员。爷爷出于商人的谨慎,在中山大道与黄石路交界处租下一栋三层小楼开设“分店”,方便父亲与友人交往又不妨碍主店生意。

武汉沦陷前,爷爷将餐馆、旅馆停业,送我叔绕道香港转移到上海我大姑曾颖明处,家人则分路逃离武汉到重庆。

在大后方,爷爷想另辟新路创业,起初想培养我叔叔做生意,拿出7000大洋捎到上海。没想到,我叔叔在大姑的言传身教下,已决心献身民族的解放事业,二人将钱大部分捐献给了党组织后投奔新四军。

抗战胜利  老通成开张

当爷爷在大后方的生意几乎陷入绝境之时,迎来了抗战胜利的消息。他迫不及待通过江湖门路,只身赶回武汉,急望东山再起。

哪知大智路5家门面,已被“平汉铁路国民党特别党部”占用,“大智旅馆”也被炸毁。爷爷无奈联合原租户多次交涉、送礼,最后房屋终于得以继续承租。

爷爷卖掉了华清街的地皮,又借了一笔钱,用“老通成”招牌重开餐馆。他精明选用的这个“老”字,招引得市民蜂拥而至,大家视“老通成”为民族不屈最终胜利的象征,餐馆得以迅速重振。

“老通成”扩充了二、三楼的营业,除原有品种和瓦罐鸡汤等招牌菜外,又陆续聘请小有名气的李、陈二位广东师傅,增设了广东卤菜、嫩肥带血的“柱候油鸡”、香甜适口的“广东文烧”“烤猪膘肉”和伊府面等。此后,又聘请北京陈师傅在夏天精制北方冷饮,如“冰镇酸梅汤”“杏仁豆腐”及“豌豆黄点窝窝”等,老产品“赤豆刨冰”也很热销。

此时,在“飞虎队”担任翻译官的父亲,因反对内战愤然退伍,回家参与经商。他在武汉早有名气,朋友多而广,加之见识开阔,善于利用市场信息,还因懂英语找门路购进了电冰柜,大大方便了生熟食储存。

1947年,老通成”聘请到名厨高金安师傅,他用鸡蛋、肉丁、虾仁、冬菇作馅料的“三鲜豆皮”,大受顾客热捧,成为传世至今的“非遗”杰作。父亲又顺势花了近千银元安装了“豆皮大王”和“瓦罐鸡汤”霓虹灯广告,让“豆皮大王”成了公认招牌。

“豆皮大王”高金安师傅

“三鲜豆皮”顿时轰动三镇,“老通成”一反常规,大伏天也继续经营豆皮,“不到老通成,不算到汉口”开始流传。值得一提的是:1948年初,几乎每天有民航人员大包小包买了带去台湾,“老通成”豆皮70多年前就飞越了海峡。

父亲在原大智旅馆地皮上“买天不买地”建了一栋三层楼房,开办“继诚烟号”,利用社会资源主营批发,利润比餐馆高得多,让资金进入良性循环。

不久,爷爷又在对着电报局的中山大道街面,开办了一家两层的“群宴楼”。厅中六张方圆桌,靠墙四张两人对酣小桌,还有一角烟摊。楼上设四小一大包间,卖酒菜办宴席。借着“老通成”的名气,它很快就成为食客盈门的“高档餐馆”。在满街饥民的同时,竟有很多脑满肠肥的官商,带着漂亮时髦的女郎坐满这里,其利润居然高于“老通成”本店。

然而好景不长。1948年10月始,一场史上未有的金融危机爆发,物价飞涨。进入1949年后,常能看到餐桌上的奇特景观:吃东西的人整个头埋在桌上堆成小山的钞票后。“老通成”从早到晚不停改写菜牌价格,甚至一碗面没吃完,价就又涨了。

商人不得通过兰陵路黑市,将不值钱的金圆券换成美元(银元要没收),结果有次老通成的人被警察抓住,一板车钞票(小半天的营业额)被“充公”。3月,当局上门搜查,公开警告爷爷说,知道他有子女是“共党”。爷爷深感处境危险匆忙关店,率家躲到黄石路小巷民宅中。

此时,一支国民党溃军流落到东山里东泉池,居然当街绑架我父亲,讹诈了“继诚烟号”的金条和两大箱“红金”香烟才放了他。

迎来解放  首家裸捐国营

武汉解放后,万象更新,生意顺利。加上参加革命的子女归来,让爷爷感到了人生的满足。在担任江岸区委副书记的女儿曾子平的影响下,1953年去世前,留下“不当资产阶级,将所有财产捐给国家买飞机”的遗言。我父辈们坚决执行,让曾家成了武汉首家主动裸捐的资本家。

“老通成”走向国营,经营更加兴旺。五十年代,毛泽东主席两次光临惠济路分店,留下“豆皮是湖北风味,要保持下去……你们为湖北创造了名小吃,人民感谢你们”的赞誉,大大提升了知名度。以后,刘少奇、周恩来、朱德、邓小平、董必武、叶剑英、李先念等国家领导人,外国元首金日成、西哈努克……都到过“老通成”。而武汉招待外宾时,最后的压轴一定会是“老通成”豆皮。

改革开放大潮初起之时,“老通成”更名为“老通城”。此后,在掌门人张斌的有力经营下,“老通城”的经营规模到达顶峰。1989年,全年营业额达2000多万元,为当年全国餐饮业销售状元,三鲜豆皮也荣获中国饮食行业最高奖“金鼎奖”。


21世纪初的”老通城“

“老通城”,作为一家以美食闻名的餐馆,作为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“三鲜豆皮”诞生地,给大武汉留下了永久的城市记忆。(作者曾宪德,“老通城”创始人曾厚诚长孙,武汉汽轮发电机厂高级工程师)

来源:《武汉文史资料》2022年第2